十四屆桃青文學獎 小說類 第一名~(因為是小比賽,知道自己寫得不甚好,文章有不合理之處,請大家見諒喔^^)

 

    電視螢幕中放映著早已重播過許多次的韓劇,簡翎和媽媽在沙發上相互依偎著,為彼此在寒冷的冬日裡增添溫度。同樣男女主角的離情依依,不知道騙了她們多少晶瑩的淚珠。

 

  在簡翎的心目中,媽媽不但是最親密,同時,也是和她最為相像的人了。在同樣的時刻共同歡笑、擁有相同的感觸能一起掉淚,甚至她們能比肩在琳瑯滿目的大街上,同時看中一襲貌似毫不起眼的白色紗裙,接著買下兩件一模一樣的款式。

 

  寂靜的夜裡,她們正食著同一包零食,用同一包面紙拭著淚。空氣中輪轉的,是彩色螢幕播放的黑白傷感。簡翎的母親涕淚縱橫的對著電視螢幕哽咽:「她怎麼那麼傻……。他們就這樣錯過了。」簡翎咬著唇,有著千頭萬緒,卻仍只願默默流淚。媽說的對,那女人真傻。她們都看了這部韓劇不少次,卻總在眼前小小螢幕中大雪紛飛的景象、男女相擁而泣的畫面,不禁淚潸潸如雨下,

 

  簡翎知道,再過幾分鐘後的一場車禍就會將整齣戲推向高潮。她繃緊神經,屏息盯著眼前的畫面。霎時,家門卻喀啦的打開了!期待著劇情的雙眼與興致,只在一瞬間全消失的無影無蹤,簡翎用袖子抹乾眼淚,繃著臉回到自己的房間。

 

  她知道,接下來將會是場無聊透頂的鬥爭。

 

  「為什麼這麼晚回來?不是說好會一起吃晚餐嗎?」媽媽的視線從電視機抽離,冰冷聲音聽起來有如一道堅不可摧的牆,阻擋了所有徒勞的藉口,若簡翎能替爸爸說句話,她肯定會乖乖認錯,安撫媽媽受傷的心。但爸爸臉皮就是厚,媽媽總這樣說。

 

  「我不是傳訊息跟妳說了嗎?今天公司有個大客戶,沒辦法推掉。」隔著門板,父親的語調毫無起伏,好像晚歸是理所當然似的,不需要做任何多餘的解釋,甚至是最基本的道歉。

 

  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,簡翎的父母是三天一小吵,五天一大鬧,和諧的日子幾乎可以說是無,幸福與美滿早已離她太過遙遠。大概是從簡翎國小二年級開始,她就再也沒有牽著爸媽的手一同出遊過了!當時幼小的她甚至認為,只有媽媽陪著出去玩是極其自然,且正常的。

 

  又不知從何開始,也許是簡翎國中的時候吧?媽媽開始對她發些關於爸爸的種種牢騷。從爸爸洗澡竟只換掉內褲的小事,到爸媽的床上出現莫名的血跡,媽媽告訴她,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尋常,這個家肯定在媽媽不在的時候有其他人進出過。

 

  儘管爸爸每每都近乎哀求的對媽媽說,他真的沒做什麼愧對於自己,或這個家的事,但媽媽總蹙著眉,非常肯定的告訴簡翎:「妳爸爸他……外面有女人,不會錯的。」

 

  日積月累,媽媽對爸爸太迫切於完全擁有的愛,一點一滴的,轉化成不解與怨恨,而這種哀怨,似乎也漸漸轉移到簡翎身上。

 

  對簡翎來說,媽媽除了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外,就是個絕頂聰明大偵探,不管是她的觀察或是推理,總能讓簡翎堅信,父親就是個腳踏兩條船的花心大蘿蔔。

 

  對著門外的爭吵聲,簡翎儘管覺得煩躁,卻還是強迫自己去習慣,甚至希望早些麻木。於是大大的翻了個白眼,心想:為什麼父親不承認呢?乖乖認錯不就好了嗎?善良的媽媽一定會原諒他的,用不著鬧得全家天翻地覆。

 

  簡翎抱著厭惡父親的心態上了床,隔著無邊的黑暗靜靜聆聽他們沒頭沒尾、不著邊際的低吼與哭訴。從爸爸外面的女人,吵到媽媽做不完的家事,接著吵到簡翎的教育,最後,吵到她從很多年以前就盼望能裹著糖衣的夢境裡……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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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妳昨晚又沒睡好?妳爸媽該不會天天都這樣吵吧?如果是我被這樣疲勞轟炸肯定出人命!」朋友A見簡翎臉上的黑眼圈如此說道,眼神透露著些許無奈。

 

  「我爸真的超級不要臉,他就好好地道個歉,發誓以後不會再犯會怎樣,是有這麼難?」說著說著,簡翎又打了個誇張的大呵欠,整張臉寫滿了對父親的怨恨。

 

  對於父母的爭執,簡翎向來是非常在乎的,只不過她總愛裝作不以為意的樣子,卻又在對他人敘述時顯得無比可憐。簡翎擁有一顆及其矛盾又敏感的心。她可以騙自己無須害怕暴風雨,卻無法在雷鳴之時克制住自己的恐懼不摀住耳朵。就像她一年四季都掛著的黑眼圈,大膽的表現出被努吼震個粉碎的清夢。

 

  然而,這樣的家庭關係似乎也成了她作為「我和別人不一樣」的炫耀性附屬品,身為一個缺乏關愛的國中生,她向來不懂「家醜不可外揚」這道理。或許是為了找更多的人同情自己和母親,又或者是為了尋求更多對於父親忿忿不平的怒罵。

 

    總之,這些附和的聲音總像一股無形的助力,能讓簡翎的心在一個晚上的重創過後稍稍舒坦些。於是每天到學校,她都和不同的同學訴說著同一件事,還像在講八卦般,加油添醋一番,而後煞有其事的說:不能跟別人講喔!

 

  是的!每天如此。她從不因此感到無聊,反而能從中獲得些許的優越感­­­­­­­­――被眾多憐憫的目光高高捧在手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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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某天,簡翎放學回到家,尚未踏進家門,便聽見鼙股雷鳴,且嗅見了極為濃厚刺鼻的火藥味。頃刻,剛剛還大嚷著飢餓的胃,食慾減了大半,反而有股難以言喻的噁心感就要自口中蜂湧而出。

 

  簡翎默默地旋開門把,心情是無比沉重。她以為當她看見媽媽美麗的臉龐因不解而憤怒的扭曲,她會吐個滿地悲傷,但她沒有。只是她掏空了五官,迫使自己麻木。「傷痕使我們變得獨特。」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句子,簡翎不斷用這句話安慰著自己。

 

  踽踽行至房間,她把自己連同疲乏的雙耳扔進一團凌亂的棉被中,準備好大哭一場,眼眶卻是乾涸的。簡翎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已經麻木,就算她真認為是這樣,那為何心底的某處在接受猛烈的精神轟炸之後,還會隱隱作痛呢?

 

  簡翎暫時把課業擺在一邊,她現在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覺,最好是沒有任何嘈雜侵蝕她對於睡眠的渴望。漸漸的,屬於簡翎的世界靜了下來,無聲無息。

 

  然而……痛還醒著,面目猙獰,又對恐懼饒富興味似的,吻住了傷者的唇。

 

  簡翎醒了,背上的汗水溽濕了床單,她驚恐地喘著氣,渾身顫抖,她做了惡夢,卻忘了夢著了什麼。只待心情平復,瞄了眼床邊地時鐘,五點整。還早,窗外地天色還帶了些陰鬱,想哭的成分多了些。簡翎翻來覆去,深知自己早已無法再次入眠。

 

  她步下床,為自己熱了杯牛奶,所有動作皆是緩慢地,大理石地板冰冷得有如鋒利的刃,似乎就要將她的腳掌劃開,流出冬日渴望的鮮紅,流淌在一片白茫茫的寂靜中。

 

  簡翎忙著思考,範圍廣的沒有人能想像,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清楚了,眼神空洞的彷彿早在幾小時前就被惡魔吞噬了靈魂,她快樂嗎?不快樂嗎?寂寞嗎?可悲嗎?她思索著,然而沒能找出解答,於是這些過於庸人自擾的想法只在彈指之間被驅逐出她小小的腦袋。

 

  短短幾分鐘內,她去換上了制服,見離上學還有不少時間,簡翎想擁著母親再睡一會兒,於是步履蹣跚地到主臥房,卻見床頭櫃上擺了張字條。簡翎將其拾起,上頭寫著短短幾句話:「對不起,都是我的錯,是我毀了這個家,請你原諒我往日的所作所為。」

 

  短短的幾句話,原是簡翎渴望的,父親的道歉,如今看到卻憤慨不已。竟想用如此敷衍的字句,來化解他對媽媽所做的一切嗎?簡翎捏著被揉進了失望與羞恨的紙條,身體止不住地顫抖,是因為憤怒,無窮無盡的憤怒啊!

 

  簡翎將紙條粗魯的塞進制服口袋,遄疾走出家門,滿腔憤恨的情緒難以平息,父親的行為……絕不可原諒!如此的虛應故事,對她和媽媽都是一種侮辱。簡翎無法再待在家中一分一秒,一想到爸爸齷齪的氣味尚殘留在那屋子裡的某個角落,就是一陣作嘔。再也想不出世上還有誰能令她如此厭惡,能如此的不要臉。

 

  到了學校,簡翎只是激動地趴在桌上,不平的情緒依舊在胸腔鼓譟著,她有種想要大吼的衝動,但無力的聲帶早已失去了那能量,只能發出嘶啞的哽咽。這是人的卑微。

 

  當簡翎感覺有人輕拍她的背,已是幾十分鐘過後了,她無力的抬起頭,只見朋友A溢滿著擔憂的瞳仁:「不會吧?又沒睡好?」

 

  簡翎輕輕搖頭,努力擠出令人安心的微笑,自己卻能想像出是何等的牽強,於是默默掏出那張皺成一團的紙條,遞給朋友A,什麼也不想多做解釋,她會懂得,簡翎想。

 

  但聽見了朋友A所下的結論,卻頓時覺得這整個世界只在一瞬全都崩毀了,淚水也再也止不住的奔騰而出。

 

  「你爸終於承認了?這不是很好嗎?看來妳們家以後清靜多了。」朋友A盯著紙條說,抬起頭卻到簡翎霎時潰堤的淚水!又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。她究竟是想安慰,還是解釋自己的不了解呢?簡翎不想知道。她只明白,此刻的她正承擔著兩份侮辱,黯然的孤獨著。

 

  或許在平常,她可能偷偷的把紙條張揚似的拿給許多人看,然後浮誇的滴下兩滴淚,跟對方說:「一定要保密喔!我只和妳一個人說。」

 

  現在,簡翎甚至不想張開她的嘴,提到那令人失望透頂的父親。而她也終於明白,往日博取關愛與同情的言論,根本是把自己的尊嚴徹底踩在雙腳下。而那時的簡翎,正是踐踏著那些傷痛的屍首一步步往上爬,接受萬眾憐憫的目光,她懂了,這一切的一切根本不值得驕傲,只是讓自己顯得更加卑微,而急迫的想替自己大哭一場。可以嗎?這樣微不足道的請求。

 

  簡翎無聲的流著淚,就像開在心頭的傷口不斷淌著鮮血,寂靜的訴說著痛苦。她彷彿聽見旁人的竊竊私語,正殘忍的嘲笑她的悽愴,那時的她,寧可冷眼睥睨世上的所有人們。除了簡翎自己,和她最愛的母親。

 

  夕陽的餘暉把魍魎拉得好長好長,無止境地延伸著哀慟。回家的路途是何其漫長,一度還認為空氣是停滯的,黏膩的令人無法行動。她不知道在媽媽眼裡,這份侮辱是否如同她所見,是極為鄙視的輕蔑、冰冷如斷頭台上罪惡的刀鋒,且令人憤怒地顫抖。若答案為肯定的話,那究竟這痛苦該由誰來承擔呢?她一人?還是加了媽媽的兩個人?

 

  簡翎又拿出了口袋中的紙條,看得更加細膩,眸子彷彿能看見油墨行走的痕跡,看得仔細,卻愈發痛苦。她知道媽媽即使看了這敷衍的玩意兒,不但不會原諒,反而會徹底的愣住,並無力的跪倒在地上吧?這只會成為爸爸的確有外遇的證據罷了,如此而已。簡翎不知不覺走到了住家大樓的電梯旁,她躁急的等待著,雙眼依然僅僅凝睇著那短短幾行字,思緒紊亂的令人發慌。這時,電梯門開了,而站在她面前的,竟是……竟是使她如此心煩意亂的父親。簡翎收起了訝異的面容,轉而怒視著他,身體無法動彈,仍示威似的持著那張紙條。

 

  父親皺了皺眉,一把搶過了簡翎手中的「證物」,他看了看上面的字句,又看看簡翎,低聲詰問:「為什麼會在妳這?」簡翎能看出他五味雜陳的心緒,與他極力想掩飾什麼的雙眸。

 

  「我有權利知道這些。」簡翎狠狠瞪了眼前的父親一眼,將紙條毫不客氣地搶了回來,想要扭頭就走。在這樣陰鬱的氛圍裡,她只想找一處不甚顯眼的公園,坐上那小小的鞦韆,讓自己乘著風盪的好高好遠。

 

  不知道為何,鼻頭又酸了起來,她努力抑止住奔騰的淚水,並深深知道脆弱與無能是絕不能透漏給最為痛恨的敵人所看見的。

 

  但父親不給淚水轉圜的餘地,一把拉住了簡翎的手,試圖解釋:「事情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樣……。」

 

  憤怒的光燄參雜著些許哽咽,只在一瞬間湧上心頭,簡翎奮力甩開父親的手,眼眶還含著淚,她憤怒的低吼:「你對媽媽做了什麼,難道都不會感到愧疚嗎?身為你的女兒,我實在不……」啪!語未歇,熱辣辣的刺痛感如針扎般的一根根刺在簡翎臉上,她看著父親的臉,期盼父親會像電視裡演的那樣,錯愕地看著自己,接著不知所措地向她道歉,發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錯事。但父親沒有。也對,簡翎冷笑了一聲,頭也不回的走出所居的這棟大樓。簡翎早就知道,知道他是位……從來不會滿足她任何要求與期望的,她的父親。

 

  今天是寒流來襲的日子,儘管緊抓著大衣,學校的制服到底還是暖不進身子裡,簡翎不斷打著冷顫,但這算不上什麼,痛苦的是心寒,和臉頰上炙熱難受的痛覺。

  在世界某個渺小的一處,簡翎停下了雙腳,面無表情地掏出那張使她心碎的字條,將它碎成千千萬萬片,而後隨風吹向某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地方吧!簡翎心想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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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時光荏苒,簡翎身上的課業壓力,也隨著時間,隨著她對父親的怨恨與日俱增。即使無暇理會父母無謂的爭吵,她還是會在夜裡默默想起母親的悲哀,深深地為她大哭一場,或替母親狠狠地詛咒父親,最好能咒入第一百層的地獄!

 

  簡翎曾問母親,既然父親都如此無情地對待她們了,那何不離婚?就簡翎和母親兩人一起遠遁在這世上的某處呢?

 

    這才知道離婚不是能說離就離,遠走高飛不是能說飛就飛的。還得討論關於監護權之類的諸多問題,不但會被弄得心力交瘁,到最後媽媽甚至得獨自一人生活,涎著臉去詢問哪個地方還有職缺。不行!簡翎是絕不允許母親淪落到那種下場的。

 

  「媽媽,等我長大賺錢了以後,我一定蓋棟大豪宅給妳住,讓妳舒舒服服的養老,妳說怎麼樣?」還記得小時候簡翎總愛這樣對媽媽撒嬌。而媽媽會笑而不語地摸摸她的頭,眼中充滿著溫柔與愛憐。而那樣的媽媽不知道從何時起,就漸漸消失在時間的流裡了!取而代之的是整天得提著心吊著膽,隨時注意父親動向的憔悴女人,母親原可以活的幸福美滿的!但父親親手毀了她的人生。父親可曾知道當他在某處快活之時,母親得苦守著家門,在無人的玄關,一點一滴,掛上她無限的哀愁與盼望。他可曾知道?

 

  簡翎望著窗外,窗外風雨瀟瀟淅淅,兀自譜出一首哀戚,老師在台上傳授著她不會理解的知識,但她不在乎,只是撐著頭──撐著她滿滿的愁思。

 

  下課鐘聲響起,同學們急著回家,急著回家和父母吃熱騰騰的飯菜。簡翎卻一點也不急,她可以在這樣的雨天裡緩緩地收拾著書包,緩緩地踏出家門,除了她忘了帶傘這原因,另外,就是在家中的餐桌上,根本不會有什麼幸福等著她……。

 

  不疾不徐的步出校門,雨還是不留情地打在地上,除了等待天晴,別無他法,簡翎盯著遠方,卻見一張滿是焦急語擔心的面容朝自己奔來,是媽媽!驚訝之情溢於言表,母親在這樣寒冷的大雨中奔來,只為給她送支傘。上一次看到媽媽在朦朧中如此慌亂的身影,不知道是幾年前了,憶不起來。不過簡翎還是露出了甜甜地笑,這是一種被細心呵護的溫暖,是專屬她忘記帶傘的小小任性。

 

  「用不著送來的,我都已經高中了!可以自己照顧自己。」雖然簡翎心裡是極溫暖的漾起微笑,但看見佇立在眼前的媽媽衣服以濕了大半片,又不禁心疼了起來。

 

  媽媽臉上依舊掛著能讓人安心的莞爾,調皮地眨眨眼,「我看妳是讀書讀到傻啦?知道會下雨,傘還掛在門上沒拿。」媽媽晃了行手中深藍色的折疊傘,小心翼翼地替簡翎撐了起來。簡翎凝視著母親的臉,她的笑容透露出歲月的痕跡,各種細紋也由時光做推手,悄悄地爬上那二十幾年前,還依舊細緻光滑的白皙臉蛋。

 

   簡翎心中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,豆大的淚珠就這麼撲簌的掉了下來,無從阻止。儘管想說的話有千言萬語,最後簡翎只是默默的接過傘,用敲打傘面的雨點,去譜無限的心疼,去奏心中默念千萬變的愛。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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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隔天一早,簡翎便被媽媽劇烈的咳嗽聲從夢中驚醒。媽媽咳著難受,簡翎聽著也難受,想必是昨天刺骨的冷風使媽媽受涼了,吹垮了身體,只願沒吹進心裡才好。簡翎想倒杯水給母親,卻找不著媽媽慣用的杯子,也找不到之前買的喉片,只好先去媽媽那看看狀況。尚未踏進房門,卻看見父親坐在床前,不斷細心的為床上的母親擦汗,床頭還擺著杯子和藥。簡翎獃獃的看了許久,心裡萌生了一種念頭:爸爸畢竟還是愛著媽媽的吧?否則不會如此細心的照料,他大可以上班為由一走了之,但父親沒有。

 

  簡翎默默退出房間,背著書包上學去,而今天的心情,如湛藍的海水般,格外平靜。

 

  不過簡翎對於父親的好感,也僅限於當天的那個景象,最終那美好的印象敵不過日積月累的厭惡,被悄悄封存於心裡深處,那張不知不覺中變得蠟黃、長滿了皺紋,充滿擔憂的臉蛋。

 

 

  幾年後,因為考上的大學離家遙遠的因素,簡翎暫時搬離了居住十幾年的大樓。而在她剛入學沒多久,卻接獲了媽媽的消息:父親病倒了。

 

  那是一個溫暖的夏天,路上迎面吹來和煦的微風,卻在手機的另一頭,傳來「肝癌末期」四字時,一切都變的冰冷。在簡翎心目中,爸爸只是一個單純出現在她生命中角色,既沒什麼特殊意義,也不賦予什麼獨特的地位,更不用談那之間會存在什麼在接獲此悲劇後會嚎啕大哭的感情。簡翎僅僅感受到形式上的傷感,一種噩耗降臨在自己身邊的無奈。除了接獲消息去探望的那唯一一次,好多時候她都用功課忙碌,或有報告急著繳交為由,盡量減少見到父親的機會,畢竟他只是「父親」,一個她甚至希望能永不出現在她世界中,毫不必要的角色。

 

  然而,當她在某天,接到父親突如其來的病危通知時,她才驚覺,時光是飛快而不留情的,離她上次去探望,僅僅只隔了短短二個月的時間。簡翎應媽媽要求搭了最快的一班火車返回家鄉,一出月台,就見媽媽在站前等著她,遄疾帶著簡翎前往醫院。但對於簡翎來說,能否見到父親最後一面其實無所謂,要說她是個不孝女也罷,畢竟那男人也從來稱不上是位好父親,不是嗎?

 

  醫院中充斥著消毒水難聞的氣味,媽媽的腳步非常著急,好幾次都差點兒摔跤,當她們來到病房,父親的面上,已蓋上了片白布,貌似極其殘忍的宣示著什麼他人不願承認的事實。簡翎彷彿還看的見幾分鐘前,醫生們極力搶救的慌亂景象。

 

  病房裡的氛圍,就像什麼濃稠的液體,纏在每個冰冷的身體上。爺爺奶奶和其他親友都在,每個人都面色凝重的佇立著。媽媽低著頭,不斷用手帕拭淚,時間與死亡淡化了怨恨,使他回歸最原始的愛戀。而奶奶甚至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,每個人都在心裡暗暗飲泣著悲傷,就唯獨簡翎,她冷冷地站著,思索著臉上該放什麼表情。

 

  媽媽前一陣子請了看護來照顧爸爸醫院裡的起居,之前來探望父親時有打過幾次照面。簡翎看著那矮小而微胖的身軀朝自己走來,手中捧著一只盒子和一封信,她小心翼翼的將薄薄的信封遞給簡翎,便捧著巴掌大的薄盒子往病房外走,那過於謹慎的動作激起了簡翎的好奇心,她輕聲問:「那是什麼?」

 

  看護阿姨看看盒子,又看看簡翎,猶豫了幾秒鐘,才用氣音回說:「老闆交代我把它燒掉。」語畢,便急急忙忙地轉身,但還沒踏出一步就被簡翎一把攔住:「我幫妳拿去燒吧!」她說。見看護阿姨面露難色,簡翎又接著補上:「若這些是要燒給爸爸的,那父親在天之靈,應該也希望是親人親手送去給他吧?」  

 

  那位阿姨又躊躇了一會兒,最終還是把盒子交給了簡翎,爸爸的指令大概是要看護阿姨親手拿去燒掉,不假他人之手吧?這樣讓簡翎便更好奇了,難道裡面裝了什麼天大的秘密,是不能夠讓其他人知道的?

 

  趁著其他親友們還專心地哀悼,簡翎悄悄把那封信和盒子都塞進自己的背包裡。大概是穹蒼被感染了些許旁人哀傷的情緒,天空也變的陰鬱了起來,下起了滂沱的午後雷陣雨。

 

  背著沉重的情緒回到家後,簡翎首先摘開那封父親的遺書,專心的讀了起來:

 

  小翎,似乎很久沒這樣叫過妳了,至少讓我在死之前,用文字這麼稱呼吧。我知道,妳一直以來是很討厭我的,我不是個好父親,這點我非常清楚,

但我認為有些事情,在我走之前,是必須要告訴妳的。第一、我得澄清,我一生最愛的三個女人,除了我母親,就是妳媽媽和妳了,沒有什麼第三者,我發誓。第二、當年對於對妳揮下的那一掌,至今仍後悔不已,不求妳的諒解,只願妳在接下來的歲月裡,好好照顧好妳媽,設法讓她覺得幸福,如此便足夠了。 另外,我把妳媽媽的藥放在妳書房的抽屜裡,妳不必知道那是什麼,就請妳代替我,按時把藥磨碎,加在妳媽媽的晚餐中,切勿直接把藥拿給她,她定會因此而生氣。謹記以上幾點,這便是我身為一個父親、一個丈夫,最後的願望。爸爸上。

 

  簡翎讀完了之後,起初是對於父親對於第三者的否認嗤之以鼻。但信中所寫的「藥」更令她好奇,簡翎拉開了抽屜,的確看見了大大的一包藥,藥包上寫著某醫院的名字,下方則是密密麻麻複雜的醫學用語。儘管爸爸告訴他不必知曉這些藥的用途,但愈是這樣說,簡翎愈是好奇。上網搜尋了幾個單字,驚訝的發現,這些藥,是用來治療某種憂鬱症的。

 

  簡翎的腦袋是混亂的,心臟不聽使喚地胡亂起伏,樊然的令人徒增慌亂,這應該是哪裡搞錯了吧?憂鬱症?用來治療媽媽?但是媽媽看起來是那麼的正常且毫無異狀啊!她不願相信自己的雙眼,於是又查了幾個單字,卻更加證明了自己的判斷正確無誤。

 

  搞不好是爸爸自作主張幫媽媽弄來些藥的,媽媽根本沒病啊!她和普通人一樣,一定是哪裡搞錯了,簡翎不斷如此安慰自己。

 

  她用顫抖的手,想找出一些足以證明媽媽沒有病的證據,於是緩緩打開了那盒子……。

 

  瞬間,簡翎就這麼楞住了。眼前這字跡,是屬於媽媽的,絕對沒錯,但為何那字句卻如此不堪入目,內容寫著,要這對狗男女去死之類殘忍的威脅話語,簡翎無法相信這出於媽媽之手,赤裸裸的證據卻這樣擺在眼前,媽媽的字跡,她不會認錯的。如此銳利的語言,和每天在聯絡簿上留下的輕柔筆觸,一模一樣,手中的信紙卻是如此憎恨而不解的刻劃。

 

  接連幾張白紙都寫著差不多的內容,信封上的地址寫著爸爸的公司,每封的收件人卻都是不同的女性。

 

  簡翎徹底的混亂了!這究竟是誰對誰錯?

 

  一堆信紙的下方,便是各式各樣關於心理醫師的名片,或關於此種症狀的資料,在更下方,簡翎發現全是爸爸筆下的道歉信。上方貼著一張便條,上頭草率地記著,只要順著病人的想法,病情可能會漸漸好轉之類的話語,她霎時明白了那年被撕成片片的道歉信是怎麼一回事,又看見下面寫得密密麻麻,內容大同小異的信紙,不是寫不下去,就是不小心提及母親的病情,於是終於明白為何那紙條如此簡短的原因……。簡翎彷彿能看見父親不斷抓亂灰髮絞盡腦汁,在書桌前只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,而提筆作不必要的坦承,心中焦慮著即將到來的指責,卻又一心冀望母親的病能康復。如此矛盾複雜,卻又如此真誠的犧牲。

 

  讀著,眼前的字句逐漸變得模糊不清。當時臉頰上熱辣辣的刺痛感彷彿還存在。父親也是個男人,有著是不容受侮辱的尊嚴,尤其是自己口中不存在的沉重罪名,踐踏了父親原是盡心的一番美意。而父親的所作所為,竟只單純為成全在女兒眼中,對於媽媽的愛與敬重。

 

  簡翎頓時覺得羞愧不已,淌淌淚流將當年的怨恨昇華為無盡悔意。年少的她只懂得人云亦云,媽媽說什麼,什麼就是對的,父親一生所付出、與失去的愛,即使是作為體恤一位病人的代價,這樣的孤獨與奔波,也太多,太多了。

 

  簡翎甚至無法想像是怎樣龐大的愛,支撐著幾年下來她對父親的責怪與不理解,支撐著父親早已疲累不堪的身體至今才終於倒下。他大可一走了之,大可一筆簽下題婚協議書不負任何責任,但父親沒有,他選擇默默承擔這一切,在暴風雪的寂寥中獨自行走,而前進了力量,僅那對母親、對自己不渝的愛……。

 

  簡翎這才發現在父親過世後,她的人生多了許多的後悔與未完,她沒來得及對父親說聲抱歉,沒機會說謝謝,更再也無法說出我愛你三個字。她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,甚至直至現今才能開始對於往日所做的一切感到愚蠢至極。想做的太多,而時間往往總在此時變得太短,短的遙不可及,一切……都只存於摸不著的過去了。簡翎摀著臉,滑坐在地上,無盡懊悔與內疚壓在心頭,難受地喘不過氣。儘管嘴裡呢喃著無數次對不起,也已無人會對她說:「沒關係的,小翎,我沒關係的。」

 

  同是為愛,怎麼她對母親的心疼顯得如此渺小,而父親對一切的包容卻顯得如此宏大?

 

  在時光的流裡,簡翎依稀記得某一天,回憶太過遙遠而變得模糊。父親蠟黃的側臉,與擔憂的面容。

 

  她懂了,什麼都懂了……。

 

  

  

 

  

  

 

 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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